传统产业是一个很广泛的概念范畴，我国很多具有一定竞争力的产业，如电气机械和器材制造业、非金属矿物制品业、金属制品业、纺织业等都是传统制造业。加快建设以实体经济为支撑的现代化产业体系，要坚持推动传统产业转型升级，同时不能把传统产业转型升级当成“低端产业”简单退出。笔者于2023年3月中旬启动对传统制造业转型升级的调研，选取了我国出口创汇能力较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纺织业，具体的调研对象是江苏纺织业（包含纺织服装、化纤制造、纺机器材）。

总体而言，纺织业实行规模化生产，但整体利润率（5.58%）不高；其次，纺织产业发展历史悠久，产业链上下游企业众多，但企业发展水平参差不齐；第三，以资源、劳动力等原始要素为支撑，具有一定的研发和创新能力，但尚未形成产业创新能力，例如纺织业规模以上企业的研发强度仅为1% 左右，远低于“十四五”规划中全行业研发强度的最低要求值2.23%；第四，以市场规模来看， 纺织业以国内市场为主，出口国外市场为辅。但从我国出口商品结构来看，纺织及服装业仍然排名第一，占比高达37%，具有一定的国际比较优势，但由于该行业整体利润率在5% 左右，因此受国际经贸形势变动因素影响较大， 如汇率、贸易战等。

那么纺织行业是不是有些人认为的“低端产业”？尽管纺织业是一个古老的行业，但正是它引领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而今纺织业依然呈现出了不少先进制造的秉性。例如，相比于纺纱、织布、平整等工序，纺织过程中最大的增值环节在印染，而印染需要大量的水来作为染料的溶剂， “染缸文化”即源于此。但全新的纺织正在走向近乎无水媒的数码喷印技术，它同样可以产生鲜亮的颜色；此外， 在未来很多纤维之中都会带有芯片和传感器，这会形成一种全新的电子智能服装，自带发电、通信功能，一件衣服就可以实现手机、血压计、充电器等诸多功能。

历史上，江苏纺织业一直处于全国领先地位，目前已经形成以苏州、无锡、南通为核心的纺织产业集群，该集群拥有上市公司28 家；世界500 强企业2 家：恒力、盛虹；中国500 强企业7 家：恒力、盛虹、海澜、红豆、三房巷、华宏、阳光；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3 家：恒力、盛虹、阳光；知名服装品牌：苏州常熟波士顿、无锡江阴海澜之家等。这些纺织制造企业不仅吸收就业，还不断进行新技术的改造，代表了未来中国产业国际竞争的能力。但与此同时，大量技术含量不高的纺织加工和配套企业都陆续迁移到东南亚，江苏纺织业近年来规模总量和全国占比呈现双下降。2022 年，狭义纺织业主营业务收入同比下跌5.71%，利润总额同比下跌17.56%；化纤制造业主营业务收入同比上涨3.08%，但利润总额却同比下跌51.07%；纺织机械和器材业主营业务收入同比下跌0.34%，利润总额同比下跌3.54%；仅服装服饰业主营业务收入同比上涨0.39%，利润总额同比上涨56.59%, 其中服装出口收入同比增加3.2%。对整个产业而言，既面临成本上升、库存积压、资金紧张等阶段性困难，也面临创新发展、数字化发展、绿色发展等转型升级压力。

（一）产业关注度降低

社会普遍认为，纺织业作为传统产业是“低端产业”， 技术含量不高，附加值偏低，发展空间不大。各级政府对纺织业的关注度较低，专项支持政策偏少，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企业的发展信心。这也导致纺织业从业人员年龄偏大、平均学历偏低，创新投入增长缓慢，转型升级动力不足。统计数据显示，2021 年江苏省规上纺织业和纺织服装服饰业研究与试验经费支出分别为37.27 亿元、13.29 亿元， 与2015 年相比分别减少了16.85 亿元、15.44 亿元，呈下降态势。问卷调查显示，80% 以上的企业反映近年适龄工人少、招工难度大；68.4% 的企业近期无新增投资计划、对未来发展持观望态度。江苏太仓一家服饰公司负责人反映，太仓目前主要聚焦新能源汽车、航空航天、生物医药等高新技术产业，对纺织业关注度较低，企业大多赚的辛苦钱，对地方财政贡献有限，感觉微薄的盈利和付出的艰辛不成正比。

（二）传统比较优势减弱

随着原料、用工、用能、用地等要素成本不断上涨， 环保政策日趋严格，企业综合成本上升，江苏省纺织工业协会反映，2022 年江苏省纺织企业亏损数量超过25%， 中小企业尤为困难，企业向低成本国家转移意愿增加。越南、缅甸等东南亚国家土地、劳动力等生产要素价格更加低廉，加之中美贸易摩擦影响，江苏省纺织企业特别是下游服装、鞋帽等劳动密集型企业转移趋势更为明显。江苏昆山一家中国最大的生产无痕内衣厂商反映，国内高级纺织工月薪1 万元左右、普通熟练工5000~7000 元，而越南熟练工月薪2000~2500 元、柬埔寨1000~2000 元，加上周边国家都在出台各种优惠政策抢订单，如越南4 年内免去所有企业所得税、9 年内减半征收企业所得税，印尼5~25 年内免除企业20%~100% 所得税等，企业计划在越南投资新厂，降低企业生产运营成本。

此外，虽然《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 促进了贸易自由化和便利化，但近期我们的调研也发现， 许多劳动密集型企业在保留在华经营机构的同时，将业务重心迁往东南亚以获取更为低廉的生产成本并获得东南亚的原产地身份，然后利用RCEP 的低关税优惠，重新将产品进口到国内, 或利用东南亚的原产地身份出口欧美以规避对华贸易制裁。截至2022 年6 月，江苏省纺织服装企业对外投资项目累计达376 个，到东南亚国家投资项目占比为55.3%，下游服装鞋帽类企业投资项目占比为63%。这种趋利行为加剧了企业的外迁。产业转移带来了中长期竞争压力，增加了产业“空心化”风险。

（三）核心技术和设备受制于人

与发达国家相比，江苏省高性能纤维、生物基合成纤维等领域研发及生产水平相对落后，纺织及服装生产关键成套设备及工业软件仍被国外垄断。比如，恒力、盛虹等龙头企业的涡流纺纱机、全自动络筒机、化纤纺丝高速卷绕头等大型设备及关键零部件绝大部分依靠进口。常州一家企业反映，其订购的日本村田涡流纺纱机订单已排到2026 年。同时，江苏省纺织装备研发生产企业偏少， 仅占纺织企业数量的0.46%，对产业发展支撑作用有限。南通一家家用纺织品有限公司反映，公司当前使用的台纺纱设备均为日本、德国等国进口，由于设备数据端口未向购买方开放，无法直接连入本公司的企业资源计划（ERP）系统，如果开放端口还需支付7 万元/ 台、共计217 万元费用，进一步增加企业经营成本。

（四）市场需求不足

从国际看，欧美能源危机、通胀频发、购买力下降导致需求疲软。从国内看，2022 年全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下降0.2%，服装、鞋帽、纺织品类下降6.5%，纺织服装等消费品需求走弱。调查显示，与正常年份相比， 64% 的纺织企业出口订单下滑，国内订单也减少20% 至30%；到手订单以短期为主且金额明显下降；织机、染厂开机率仅为正常值的六成。2023 年疫情防控解封后市场信心虽然有所恢复，但终端消费仍旧乏力。超过80% 的企业认为恢复到新的增长周期仍需较长时间，短期内没有技改升级的必要。

（五）贸易摩擦持续升级

新疆棉花产量占全国总产量的84.9%，江苏省纺织产业用棉超80% 为新疆棉。美国实施新疆棉禁令后，阿根廷、印尼等对我国纺织产品采取限制措施，阿迪达斯、ZARA 等国际企业宣布弃用新疆棉，迫使棉纺企业使用高价进口棉。江苏省纺织产品近四成出口至欧美市场，受此因素冲击较大。海关数据显示，纺织品服装出口按美元计：2023 年1—3 月，纺织服装累计出口672.3 亿美元，同比下降6.8%， 其中纺织品出口320.7 亿美元，下降12.1%，服装出口351.6 亿美元，下降1.3%。南通一家服饰公司反映，由于美国涉疆法案的实施，公司从2022 年5 月开始订单逐步减少，即使愿意使用高于新疆棉价格20% 的进口棉， 部分美国商超、电商仍然拒绝上架中国生产的商品，2023 年一季度订单仅为800 万元，同比去年减少40%，预估全年订单流失量将超4000 万元。

（六）先发地区面临转型升级深层次矛盾

苏南地区纺织产业起步早、发展快、规模大，但长期高速发展积累的深层次问题相对较多。吴江高新区（盛泽镇）的矛盾及诉求具有一定代表性。一是部分企业存续40 多年，厂房破旧、设备老化等问题突出，按照《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保护规划》等要求，改造升级项目备案获批难。二是转型升级“阵痛期”影响难以克服，传统设备如喷水织机（日均耗水2 吨/ 台）因能耗巨大不得不更新， 而新设备投入大、使用成本高。三是毗邻区政策执行标准难以统一，《江苏省太湖水污染防治条例》规定禁止新建、改建、扩建印染企业和项目，数码印花作为绿色替代工艺也受限。四是对纺织行业监管手段单一，多为关停、限产、不予环评等方式，缺乏升级引导、技改支持等正面措施。

上述调研尽管只涉及纺织业，但纺织业作为传统制造业的典型代表，它在实施转型升级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具有普遍性，应该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

一是各级政府要重视传统制造业的发展，为传统产业转型升级创造条件。在现阶段，传统产业仍是我国经济的主体产业，要改变之前对产业标签化，对照产业目录人为划分“先进”与“落后”，把所谓“落后”产业强制退出的做法。低端还是高端，要看用什么工业技术去改造和武装。建议加大调研力度，总结获评国家高端产业集群的转型经验；针对典型传统产业，陆续出台传统产业转型升级实施路线图或操作指南；同时，大力改善市场预期、提振发展信心，切实帮助企业纾困，针对招工难、国际贸易争端等引发的生产经营困难，加大跟踪服务协调，确保传统产业的供应链稳定。

二是按市场规律推进兼并重组，推行生产要素集约化经营，催生一批“链主”企业和品牌企业。传统产业中的中小企业吸纳了大量的劳动力，要对这些企业加以适当的引导。例如，江苏针对纤维、纺纱、织造、印染、服装、家纺等不同领域实施差别化的政策，强化对有改造潜力的传统产业项目在土地、能耗、融资等资源要素上的支持， 并通过整合资源要素来推动传统产业中的大中小企业聚拢起来，开展集约化生产经营。同时建议积极发挥行业协会的作用，加强行业研究趋势分析，对标世界一流企业制定赶超计划；赋能行业协会“链长”作用，鼓励行业协会统筹项目资源，助力集群“锻长板补短板”，例如，苏州纺织协会在苏州市工信局的指导下，按照产业链图谱构架， 遴选并组织实施一批关键共性技术攻关项目，着力强链、补链、固链、延链。

三是借助区域一体化发展契机，积极推行制造业全产业链的“智改数转”工作，依托一批平台型企业打造先进制造业集群。再传统的产业，只要经过现代技术的改造，积极运用科技创新成果，都可以成为现代产业体系的一部分。人工智能和自动化技术的大量应用，促进传统产业从劳动密集型转变为技术密集型，整个产业的边界、效率、效益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如中国唯一获评为纺织业“灯塔工厂”的阿里巴巴犀牛服装工厂，通过实施“智改数转”，已经将行业平均1000 件起订15 天交付的流程缩短为100 件起订7 天交货，有效地激活了定制T 恤的国内市场需求。要紧紧把握区域一体化战略机遇，推进传统产业在有产业基础的一定区域内优先集中开展智能化改造、绿色化转型，提升企业产出效率， 降低能耗水平，提高产品的国际竞争力。

四是制定鼓励性的产业政策，扶持一批专精特新关键核心科技攻关项目，推进传统产业成长为先进的新兴产业。很多传统产业自身通过不断的技术迭代、产品升级以及对于各类新技术新设备的广泛使用，不断激发创新的活力。例如，纺织业中的冷转印技术实现了“无水印染”，解决了环保问题，成为纺织产业链中提高附加值的关键环节。因此，推动传统产业向高端跃升，需要政府制定鼓励性的产业政策，汇聚国内外一流创新资源，组织行业龙头企业、装备制造企业、科研院所等联合攻关，加快高端智能装备、关键工业软件等进口替代及在传统行业的应用。通过做大做强来构建传统产业的竞争优势，从根本上缓解中小企业外迁的趋势。

五是发展生产性服务业，强化产业内制造业服务业融合发展，完善传统产业链的自主性。大力发展现代生产性服务业，是实现高质量发展的重要路径。传统产业要以配套、外包等方式，加强同行业内企业的合作，营造健康的实体经济产业生态圈。链主企业可通过外包，把生产性服务业交给中小企业；中小企业则要不断提高配套能力和行业地位，在细分市场内力争成为“隐形冠军”。两者通过产业内协作共同提高国内产业链的自主性和可控性。

六是利用产品生命周期中的地区或国别差异，实施产业的区域间转移。江苏省就充分发挥苏北地区土地、劳动力等资源优势，有效利用省内南北结对帮扶合作机制，支持苏南地区纺织产业优先向苏北地区转移，积极探索“苏南研发（总部）+ 苏北制造”分工合作模式。同时应支持企业充分利用国际国内两个市场、两种资源，执行“走出去”战略，在全球范围内合理布局生产基地、发展海外仓， 鼓励企业向非洲、拉丁美洲直接投资。例如，苏州民营企业在非洲投资兴建了第一个国家级境外经贸合作区——埃塞俄比亚东方工业园，园区内大部分传统产业在生产和销售环节都获得了良好的发展。

（作者徐天舒系苏州科技大学商学院教授、江苏长江产业经济研究院苏州研究中心主任；孙志高系江苏省战略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平志杰系苏州科技大学商学院金融硕士研究生。文章原标题为传统制造业转型升级的路径调研——以江苏纺织业为例）